澜水城东,撼岳营。
铁原向营将复了令后,回到军帐,帐内的其他同袍正在交流今日募兵的所见所得。
“哎,老铁!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有啥可乐的事儿没有?给大家伙讲讲,比如哪家的小娘子更漂亮啥的?”有相熟的军士跟铁原玩笑道。
铁原习惯性地准备卸下佩刀,手一摸空才想起已经送给了百里大枪,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小豹子一样的黑少年,不由得嘴角牵起一丝笑,见同袍问他,便回道:“小娘子那可是见得多了,不过都没有我家娘子好看。”
众人起哄大笑,这时有人发现铁原平日里爱不释手、别人碰都碰不得的佩刀竟然不见了,笑问道:“铁大哥,你的刀哪里去啦?是不是临幸哪家的花魁,钱不够给当啦?”
铁原笑骂着踢了那人一脚,道:“穷乡僻壤的,哪里来的花魁,刀送人了。”
众人袍泽多年,如何不知铁原爱刀如命,正准备追问时,突闻营中鼓声大震,几息后,传令兵的声音就传到了耳边。
“北莽犯境,所有人即刻备战!三通鼓后未到者,斩!”
……
入夜时分,百里大枪窝在城隍庙里吃了些烤熟的野物,抹抹嘴,抬头望了望月色下轮廓厚重的远山,顺手抄起手边的刀。
刀锋狭长,刃锋似雪,带着妖艳的弧度,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拧身、抽刀、劈斩,一气呵成,刀锋斩过秋夜潮湿的空气,刃口微鸣……
百里大枪的刀术,习自民安里东头儿的张猎户,老爷子无儿无女,一辈子就会上山打猎,百里大枪七八岁的时候,邻里的接济渐渐断了,孩子没有嚼口,只得去地里刨食儿吃。老张头见百里大枪可怜,便偶尔的带他上山打猎,一来二去就多了个便宜徒弟。两年前,老张头寿终正寝,驾鹤西去,百里大枪便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
“这庙里有光,去两个人,杀了!动作给老子麻利点,误了时间,都没好果子吃。”说话的军士身材魁梧,胯下的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说罢一揽缰绳,带着剩下的十多人奔向已经隐隐泛起火光的村庄。
“喏!”两名着甲军汉大步出列,抽出腰间长刀,嚣张的甩了个刀花,跨入院中。
深秋的夜,浸着潮湿的凉,月已过了中天,白涔涔的光亮洒下来,更添了三分秋寒。
“等等!”其中一名军士抬手示意同伴停下,“太安静了,小心行事!”军士压低声音说道。
另一名军士嘿嘿一乐,大声道:“老吴你可是敢和赤旅拼刀的主,怕他个鸟!这小地方还能有什么隐士大能不成?”说罢,大踏步的向庙门走去。
“铮!”
是抽刀的声音。
沙场上挣扎活下来的汉子,对这种声音再警醒不过。军士驻足,横刀,抬头望向空中。
一个半大孩子,鹰一样腾起在半空,握刀的姿势简单而有力,嘴角坚毅地紧抿着,劈斩而下。
电光火石间,军士极快的反应过来,长刀瞄着少年的双腿,横着斩了过去。这一击势大力沉,又快如闪电!他算准了少年已然没办法再变招。
期待中刀锋入骨的时刻并未到来,军士微眯的眼中,少年背后那轮月格外的亮……
收刀、蜷身,少年诡异的在空中变换身形,一脚踏在军士的臂膀上,在后者突然放大的瞳孔中,少年仿佛搏兔的鹰隼一般,转而跃向军士身后那名“老吴”。
拧身,挥刀!
一抹凉过月色的刀圆。
刀锋自右颈切入,一直斩到左肋才停下来。少年一脚踹倒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军士,头也不回的翻过院墙,遁入黑暗当中。
“老吴!”军士双眼通红,嘶声大喊。然而他口中的老吴已经不能再回应他了,上身呈诡异的角度歪在地上。
“妈了巴子的!”军士有如发疯一般追了过去。
然而刚翻过院墙的他就后悔了,一柄粗壮的铁枪,自下而上的掼入他的胸口,从后背透了过去。
面前的这个少年,眼里并没有多少杀意,反倒透着很多的迷惑。除了持枪的那双手仍旧很稳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在不自然的颤抖。
军士想说点什么,然而张张嘴,除了喷出血沫外,什么都没说出来。
……
宁静祥和了许多年的民安里,已经完全淹没在火海中,骑士在巷弄中纵马而过,俯身一刀割开李二的喉咙,而后用力将火把扔向屋顶,李二的妻女哭嚎着想要从屋内跑出来,被军士一箭逼回已经浓烟大作的房内。
耳听哭嚎声渐小,军士狞笑一声纵马离去,只余下尚未气绝的李二,无助地看着被火光吞没的妻女以及与里正串通强买的房子,无声的嘶吼。
学堂内,老先生淡然地站在窗边,插手望着窗外的火光与月色,对两名持刀武士闯入屋内视而不见。
“怎么办?杀喽?”一名军士问道。
“掳了带回翰北,将军说了,翰北也要有读书人的种子。”
……
距离民安里不远的一处山包上,百里大枪静静的卧在草石之间,看着已经被火海吞没的民安里,目光炯炯。在城隍庙袭杀两名军士,靠的是他山林间与猛兽搏斗的经验与运气,看那些人的身手,恐怕单独对上,他也断难顺利逃命。此刻理智告诉他应当即刻远遁去澜水城,但另外一种冲动又让他不由自主的来到了民安里左近。
袭击已经停止,民安里曹里正被五花大绑地送至黑甲武士身前。
“我问你两个问题,全答得上,可不死。”黑甲武士戴着铁质护面,声音有如洪钟。
“您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曹里正耳听黑甲武士口音,不由得一愣,转念一想自己小命要紧,乖巧的闭上了嘴。
黑甲武士挥手示意周围的军士散开,只留几名亲信在身旁,走近了问道:“第一个问题,知不知道昭明库藏在哪?”
曹里正眼珠一转,立马答道:“小人知晓。”
曹里正还要继续说,黑甲武士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们这有没有百里氏的人?”
曹里正心道这真是天不绝我,第一个问题他完全是胡诌,就为了苟延残喘再伺机谋生,但这第二个问题可太简单了,他眼睛放光,兴奋地刚要张嘴说话,一支箭从夜色中射出,从他太阳穴贯入,箭尖从另一边探出三寸,红白之物顺着箭尖滴落在地,眼见是活不成了。
“敌袭!”喊声方落,便有大片箭雨从夜色中袭来,将大批来不及避让的军士钉死在地上。
黑甲武士挥手打落袭来的几只箭矢,若有所思的看着脚下曹里正的尸首,他知道第一个问题,眼前这人是顺口胡诌,他同样知道,对于第二个问题,眼前这人似乎能给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
黑甲武士纵身上马,向身旁亲兵命令道:“来的应该是澜水城的撼岳营,他们甲重,传令下去,不可恋战,北上藏风隘,从那里进山。”
“张梁!”黑甲武士回头向一个射手打扮的骑士喊道。
“某在!”
“领着你的部下,骚扰袭射,过五钱河之前,将撼岳营给我扒一层皮下来。”
“诺!”叫张梁的军士得了命令,戴着约莫百骑遁入了夜色中。
……
一刻钟前。
铁原伏在疾驰的战马之上,暗暗地调整着呼吸,耳畔轰鸣着撼岳营五千重骑的马蹄声。
“卫将,前方谷地发现敌军探马,已经被我们拔了。”
撼岳营主将卫道钏蹙了下眉头,道:“如果真是北莽,他们马上就会察觉。命令全军加速,不用爱惜马力,北莽能给我们的机会稍纵即逝。铁原!”
“属下在!”纵马疾驰在卫道钏身侧的铁原低声答道。
“分出一千重骑由你辖制,限你半个时辰,赶到藏风隘!北莽孤军深入,那里是他北归最近的路。”卫道钏说罢,转头盯着铁原道:“藏风隘可能会有接应他们的骑兵,相机而动,不必强行,你最好给老子活着回来。”
“将军放心!”铁原在疾驰的马上握起右拳敬了个军礼,片刻后,五千铁骑洪流中分出一缕,向北而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民安里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卫道钏的眸子中也蕴含着滔天的愤怒。百里氏镇守北原,几百年来从未发生北莽骑兵南下犯边之事,如今皇权旁落,北莽残余势力便蠢蠢欲动,个中缘由不言而喻。他单臂擎起长刀,再一次轰然提高马速,余下四千骑几乎同一时刻爆发出恐怖的速度,撼岳营的滔天气势在此刻累积到了极点。
一箭之地,对于疾驰的战马而言,不过瞬息之间。被火光映红的雾气中,一匹蒙着深色皮甲的军马从浓雾中探出马头,然后是第二匹、第三匹……几百名骑军从雾气中杀奔出来,马上的武士以兽首附面,腰挎弯刀、手持长弓,冷淡的眸子中看不出仇恨与杀意,能看到的只有冷漠——对剥夺别人生命或被别人剥夺生命的冷漠。
“翰北虎豹骑!”卫道钏一眼便认出了这支骑兵的来头,“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要知道,翰北草原是北莽祖庭所在之地,以浩翰山脉为界,往南是北原,往北便是翰北,那里终年冻雪,一年中只有两个月青草才能钻破雪壳供牲畜吃食。只有北莽祖庭附近,地龙活跃,有热泉从地底喷涌而出,才形成了方圆不过五十里的水草丰茂之地。而这虎豹骑就是护卫祖庭的唯一力量,极少现世,他们如何能不声不响的跨越这几千里的距离?虎豹骑万无可能悄无声息的来到这里!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卫道钏死死盯着已开始冲锋的虎豹骑,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明悟!“是百里氏!只有他们才可以放出一条路让这些草原人通过。”
“他们真是好胆!”卫道钏狞笑出声,再不思虑其他,抄起长刀,向那支传说中的传奇骑军撞去。
虎豹骑冲锋的阵型在撼岳营重骑的冲击到来前,如急流之水遇到巨石一般向左右分散,一分为二。绕着军阵急速交错。
“嘣!”几乎是同时,虎豹骑以手中长弓完成了第一轮劲射,几百虎豹骑射出的箭雨声势不大、但准头及力道确是甚巨,落在军阵之上,激起了大片大片的血花。撼岳营军士也被激起了血性,依靠重甲之坚不再躲避箭雨,擎起手中长弓,向高速奔跑的虎豹骑还击。
“嘣!”又是一轮劲射,羽箭紧贴着地面如过境蝗虫一般激射而至,射在铁质的重甲上,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咄咄声。
仅仅两轮齐射,虎豹骑损失不过十余人,而撼岳营的军阵中已经伤亡了近百。受伤坠马的军士死命的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出声来,一双双虎目满布仇恨的望着那支在阵后重新汇合的仿佛来自地狱的骑军。
山西的军人不惧死,他们抽出刀捅进爱马的心脏结束了它们的痛苦后,挣扎着站起身,擎起手中硬弓射出复仇的箭。
“不要恋战,随我冲击他们本部!”卫道钏在紧急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面对万中挑一的虎豹骑,与其缠斗最终的结局就是被一点点耗死,如果能利用重甲优势冲入本阵近身搏杀,那虎豹骑的精准射术就被阉割了一半儿。
卫道钏率先冲破浓雾,只见火光冲天的前方,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已经集结完毕,最后方一名墨甲武士回头冷漠的看了一眼卫道钏,面甲下的脸庞露出一抹蔑视的笑。
“山西的这群家伙,长进不少啊!”黑甲武士突然调转马头,抽出腰间弯刀,大声喝到:“亲卫营随我冲阵,让他们瞧瞧我虎豹骑的虎字是怎么来的!”话音刚落,近百名黑甲骑兵就猛然启动向撼岳营发起了冲锋,而余下的骑兵则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北方。
两军相接前的刹那,双方皆异常的安静,除了战马高速奔跑时剧烈的呼吸声与蹄声外再无其他。
“给我破!”卫道钏少年从军,如今三十有五就已是统御一营骑军的营将,靠的便是一身精湛刀术以及勇猛无匹的统军风格,只见他手中长刀带着呼啸破风声斩向为首黑甲武士。那黑甲武士见卫道钏刀来,嘴角邪魅一笑,手中弯刀一抹一挑,将卫道钏的长刀挑起,间不容发之际错身而过,顺势将卫道钏身后的骑兵斩落马下后,马速不减地杀向下一个骑兵。
卫道钏到底是铁血中成长起来的战士,勇猛却不失冷静,要知道骑兵冲锋首重来去如电,依靠马速穿透敌阵后往复冲杀,一旦阵首被阻挡,那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未加犹豫,奋力掷出长刀洞穿了一名虎豹骑的胸腹后,抽出更加灵活的战剑,扑向下一名敌军。
虎豹骑的选人标准极为严苛,千里挑一的概率,也是为何该支骑军从未超过五千人的重要原因,论骑士个人武力以及战阵配合,撼岳营比照虎豹骑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片刻后,两军交错开,在阵尾各自集结。仅一个冲锋,撼岳营损失惨重,卫道钏望着阵中伤亡的大量同袍,嘴角苦涩,面对虎豹骑这样的传奇,他第一次心生胆怯。
黑甲武士策马回身,闲适地甩了甩狭长弯刀上的血,望向阵中,眉头微微的蹙了蹙,十余名虎豹骑战死在了方才的冲锋中,这些人都是他的袍泽兄弟,随他跋涉了几千里来到此处,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黑甲武士默默举起武器,向着对面的撼岳营遥遥一指。
“随我冲阵,带勇士回家!”
代表了翰北传承千年勇武的虎豹骑与刚刚崭露头角的撼岳营,沉默着重新撞在了一起。
……
战场交锋,关隘就在料敌先机,铁原向侧翼、前方二里处分别派出卸掉了重甲的探马,约定以火光为号,实时传递敌情。此去藏风隘不过五十里,铁原有信心在半个时辰内赶到并建立防线,他准备将藏风隘变成北莽流窜敌军的坟墓。
藏风隘是一座长不过百丈的关隘,此关虽小,却常年驻守着千人规模左右的一支卫戍军队,因为这里联通着山西平原与百万大山,关西是三千里山西平原的沃土,关东则是百万大山,历史上北莽南下便是纵贯百万大山后经此地杀入山西,进而屠戮整个中原。但自从百里青云在杀虎口一战而胜生生斩断北莽国运后,天下承平了八百年,此地守军已从强盛时期的近万人缩减到千人左右,平日里也基本是防御一些来自百万大山的猛兽为主。
“来将何人!”藏风隘高达五丈的高墙上,守将大声质问铁原道。
铁原一扬手,向守将亮了下自己的军牌后,高声道:“北莽犯边,如今正在距离此地五十里的民安里,我奉卫道钏将军之命,在此阻击敌寇。”
守将待铁原说完,点点头道:“将军放心,管教他们有来无回!”随即,关隘中鼓声大震,众守军各司其职准备迎战,只是离得太远,又是夜间,铁原没有看见藏风隘守将嘴角咧起的那抹阴狠。
铁原见藏风隘守军反应如此之快,不由得心中大定。撼岳营是骑军,本就不善于防御,以雷霆之势摧城拔寨才是重甲骑兵的看家本领,如今有了藏风隘守军相助,铁原便可放开手脚地与北莽骑军硬碰硬地较量一场。
然而,铁原终究没有等到自己派出的探马回来,夜已经越发深邃,雾气与月光糅杂在一起,让人的视线一片模糊,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朦朦胧胧的虚无。铁原的手心被凉汗浸湿,滑腻的有些不舒服。
就在此时,身后的藏风隘上,燃起了大量的火把,铁原诧异的回头,咬着牙低声骂道。
“你们他妈不要命了?要当活靶子吗?”
然而,藏风隘守将无动于衷,他面沉似水地望着铁原,目光里隐隐有一丝歉意,但更多地还是淡漠。
铁原心思细腻,微不可查地压了压手,示意左右亲随不要声张,而后在撼岳营骑军惊异的目光中,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撼岳营!”铁原不再压低自己的声音,大声喝道。
“在!”千人大喝,震得夜雾都散了几分。
“探马回报!北莽被将军拖在了民安里,我们杀回去抢人头!”
撼岳营众军士有些犹疑,因为卫道钏的军令是让他们在此处截击北莽,铁原这个命令有些僭越,然而铁原此刻是最高长官,并且铁原此人沉稳勇毅、乐于助人,在营中甚受拥戴。再加上北莽犯边这种事可不会年年有,入了行伍,谁都有搏个马上功名、封妻荫子,最起码多拿点赏钱的念头。
因此撼岳营众人轰然应喝,不再约束坐骑,随着铁原的火光,纵马冲向了前方的夜色。
高速奔跑中,铁原回头望着藏风隘重新竖起的蔷薇大旗,苦涩的舔了舔嘴角。
“希望你们都能回得去……”铁原默默希冀,盯着前方突然搅动的夜雾,举起了手中的刀。
“大胤十三年,秋,虎豹骑南下纵掠,百里氏策动藏风隘守军倒戈,撼岳营尽殁,镇北王百里氏,反!”
……
铁原的坐骑已经战死,满身血污的他靠在树旁,双手奋力地举着长刀。在他不远处,三名虎豹骑策马而立。
“能杀我两名战士,你很不错!”为首的虎豹骑向铁原颔首说道。草原武士崇拜强者,无论对方是袍泽还是敌人。
铁原咧嘴一笑,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大口大口的血沫,他不再试图说话,拄着长刀挣扎站起来后,横刀在前。
为首武士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策马疾行,向铁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嘣!”弓弦炸响,一支箭从不远处的山林内劲射而出,武士一带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在间不容发之际,挥刀斩落袭来的羽箭。箭上蕴含的力道极大,以至于握刀的手有些微微发麻。
“嘣!嘣!嘣!”间隙极短的三声弦响,三支劲射而出的羽箭以比方才那一箭更加迅疾的速度袭来,武士操控着人立的战马横着跳出半步,瞬息之后羽箭狠狠钉在地上,只余尾部的箭羽暴烈地颤动。而另外两名骑士根本来不及反应,战马被羽箭狠狠贯入胸膛,轰然倒地,发出痛苦的嘶鸣!
“散!”为首武士一挥手,示意两名袍泽散开寻找掩护,而他自己则是虚引着长弓,紧张的观察着林内的动静。此时天已将明,林中雾气弥漫,他无法判断敌人数量。
僵持良久,武士并未搜寻到偷袭之人的所在,咬咬牙,将弓箭指向铁原,道:“没法让你体面的死了。”说罢,便要一箭结束铁原的生命。
果然!林中弓弦又一次炸响,武士嘴角一咧,“找到你了!”而后迅疾的调转方向,向着弦声响处一箭射去,对于林中射手袭来的箭竟是避也不避。
羽箭擦着武士的面颊飞了出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而武士射向林中的那一箭,速度极快,耳听得不远处的雾气中,传出一声闷哼。
武士丝毫不顾及血流如注的伤势,抬手就要示意同袍入林搜寻。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藏风隘号角声响起,嘹亮悠远、高亢入云,是虎豹骑召集部下集结的号声。
武士在马上稳稳坐定,对兀自强撑着的铁原说道:“翰北的雄鹰不会理睬装死的兔子,你的命我很快便来取,如果你还能活着。”说罢,武士饶有兴致地忘了一眼晨雾弥漫的山林,高声道:“还有你!”而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与两名没了战马的袍泽转身而去。
铁原终究因失血过多再难支撑,歪倒在地上。他模糊的视线里,一名背着大枪、手持巨弓的少年从林中疾步而来。那柄铁原再熟悉不过的长刀挂在少年的腰间,随着走动,兀自摇摆。
三天后,馒头寨。
山寨的早饭照例还是窝窝头。百里大枪不挑食,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人确实也没有什么挑食的习惯。
吃饭的时候,他对面坐了一个老头。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面皮稀松,就一双臂膀还算结实。老头姓王,在山寨中专司踏线。踏线是这个行当中的专业术语,也就是负责踩点侦查的人。
老王盯着这个专心致志对付手中窝头的黑面后生。
“我看你这少年,英气勃发、贵气内敛,为何要主动落草做个贼人?”老王问道。
百里大枪愣了下神,用手抹了一下嘴边就要掉出来的食物,缓缓道:“总得填饱肚子。”
老王头见着少年聊天的兴致不高,把手中剩下的窝头递了过来。
百里大枪没接老王头递过来的窝头。他吃百家饭,但不要饭,接受施舍也不代表没有底线。何况,那老王头啃过的窝头他有些嫌弃。
老王头笑了笑,没说话站起身走开了,目光中精气闪烁。
昨日,馒头寨贼人下山割肉,未成想北莽虎豹骑来逛了一圈后,方圆五十里内的村镇乡里荡然一空,贼人们哪里知道百里氏造反消息一出,山西全境纷纷向大城逃难躲避兵祸的事。前段时间府军刚刚扫荡了一次藏匿在山区中的各方势力,原本日子已经过得极紧,这下贼人们纷纷麻了手脚,不知何去何从。正当馒头寨众好汉准备空手空脚打道回府时,竟然遇到了一个独行的白衣少年,观这少年体格瘦弱、衣着华美,寻思皇天不负苦心人,送来个上等的肉票,这才掳到寨中,准备勒索一笔过年的钱财。谁成想,走了半路,又遇到了一个衣着简朴到有些破烂的黑少年,只是这少年背着大枪、手持巨弓、腰上还挂着把长刀,一打眼就是不好惹的主。馒头寨众好汉想着权当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料到那黑壮少年反而走了过来,死乞白赖地想要入伙。
众好汉心想这少年必是个不好惹的,若是不答应,被那大铁枪捅一下可能感觉会很不好,便对少年诉苦,说山寨中已经多日不见荤腥,成天的吃糠咽菜。可少年压根不介意,还扬了扬手中巨弓说自己擅长狩猎,必能让寨中伙食得以改善。众好汉看着那让人眼晕的大弓,就觉得少年是在威胁他们,这才不得已带着少年回了馒头寨。
这少年,正是百里大枪。救了铁原,二人在山中跋涉了两日,铁原终究因伤势过重而亡,弥留之际,铁原笑望着面前的少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两日,铁原对百里大枪讲了军阵、讲了用刀,也讲了自己的平生与割舍不下的妻儿,仿佛想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讲给这个少年听。但铁原讲得最多的,还是乱世,他要回当时递给百里大枪的军牌,把它扔出去好远,告诉少年,人生最首要的事就是活着。
铁原死后,北里大枪将他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山坳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转身离去,少年手中捻着一块厚实的玄色军牌,正面刻着“撼岳”,背面刻着“铁原”。
……
今日的馒头寨有“割肉”行动,所谓“割肉”就是抢,在吃过早饭到正式下山割肉这期间,百里大枪见到了昨天被大头目下令拖出去打了一顿的少年。许是山贼们见这少年身子骨太弱,并没有真的揍一顿,更多的还是吓唬吓唬。此刻少年被绑在石磨边靠坐着,嘴唇干裂,目光有些涣散。百里大枪从井里取了些水,给少年喂了一些。喝了水,少年涣散的目光有了些焦点,他看了看百里大枪,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昨日闹哄哄的没有看清这少年模样,待到离近了一看,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额前,眉似春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微上扬,竟是个美的不像样的家伙。其实百里大枪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也就是村里头王家的小媳妇,但也只是皮肤白皙的如同她做出的豆腐一般而已,眉眼是断然没有面前这家伙如此精致的。
少年见百里大枪这张黑脸紧紧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有些羞怒,刚要开口骂人,百里大枪就腾地起身走开了。
少年一愣,心道这黑脸家伙似乎有些毛病,又觉得怀中似有异物,低头一看,原来是半块窝头。少年看了看百里大枪有些魁梧的背影、又试着挣了一下被捆缚于身后的双手,再一次认为这个黑脸家伙肯定是有些毛病的,待自己脱困,定要给他瞧瞧。
吃过早饭,一众山贼在老王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下了山,百里大枪扛着他那把大铁枪跟在后面。今天的目标是个地主老财。是老王头去镇上采买东西时遇见的。
大头目问老王头:“你怎么知道他家一定有钱?”
老王头回的斩钉截铁:“因为这人买东西的时候因为一文钱和店家吵了一早上,然后吵累了,花了十文钱吃了一碗面,最后还顺走了面馆的一个碗。”
大头目没说话,到处找自己的大砍刀。
老王头有点害怕。
大头目找到了大砍刀,架在老王头的脖子上说:“给我一个不砍你的理由。”
老王头想了想,又斩钉截铁的说:“一个人要是抠门到这个程度,家里怎么可能没有钱?”
事实证明,老王头的分析是正确的。
因为这地主老财家,光是院墙就有一丈多高。
大头目看了看院墙的高度,正在犯愁该怎么进去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从门后走出来一个着青衣的男人,手上提了把剑。
“你们有事?”青衣男人问道。
老王头鼻子一耸,他专司踏线,嗅觉灵敏,在青衣男人身上,他闻到了一丝浓郁的血腥味,他拉了拉大头目的衣角,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而扛着大砍刀的大头目却压根没搭理老王头而,朝着青衣男子轻蔑地点了点头,道:“嗯,我们打劫。”
那青衣男人仿佛听见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的有些直不起腰。然后他动了,腰间的长剑出鞘时正好闪到了百里大枪的眼睛,有些刺眼。近乎三丈的距离,青衣男人一纵而至,不见手臂如何动作,剑光已重新敛入鞘中。
青衣男人将大头目的尸体轻轻推倒,复问了一遍:“现在你们还有事吗?”
惊变如此,一众山贼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知道是该勇敢的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干脆的逃跑。
百里大枪认为一个人应该干一行,爱一行,要有最起码的职业操守,然后他扛着大枪站了出来。
“嗯,我们打劫。”
那男人这次没有一言不合拔剑就砍。他好整以暇的打量了一下百里大枪,见得面前少年气韵沛然、筋骨壮而不拙,眼神慌乱中却隐着淡然,不禁从心底生出些赞赏。
“你这少年有点意思,就是有点可惜,你要死了。”然后,青衣男人的剑锵然出鞘!
百里大枪幼虎般撤了一步,躲过砍向自己脖颈的剑锋。脚尖顺势在地上一挑,连着破草鞋带着沙土飞向青衣男人的面门。那男人用手一挡,挡住了沙土却没挡住鞋。那只被百里大枪穿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草鞋正好砸在了他脑袋上。而下一刻,百里大枪的大铁枪就带着呼啸声砸了过来。男人用剑勉强挡了一下,有些踉跄的后退了几步。“你怎么可能伤到我!”男人有些出离的愤怒,这少年身上一丝的修为波动都没有,为什么可以伤害到自己?
人类很大一部分的恐惧,都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等到山贼们终于发现这青衣男人也是一个可以被伤到的正常人后,他们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愤怒的青衣男人接连斩杀了两名山贼后,胸中气息一滞,正要重提一口气杀光这些胆敢冒犯他的蝼蚁时,那把大铁枪又到了。已经钝了的枪头点在青衣男人的背心上,震散了他强提的一口气,男人又一个踉跄刚要站直身子时,老王头的铁耙也到了……